29/03/2010

社会流动与机会平等

< 转自wise news>
信报
2010-3-29 雷鼎鸣

二○○一年一月,美国的一架侦察机在海南岛附近与中国一只军机相撞,我当 时写过一篇评论文章,今天尚觉颇有启示。事缘中美双方为事件展开宣传战,美方为了证明中方的王伟是一个鲁莽飞行员,曾播出一段录像,声称是美国飞行员在机 上所拍。画面显示中方飞机飞得很近。中方不甘示弱,也抛出另一套录像,为中方军机所拍,美机似有直冲而来的态势。

这两段录像其实都证明不了什么。中学物理课中有所谓「相对速度」,我们在 下雨时开车,可见到雨点冲向车辆。但究竟是汽车冲向雨点还是雨点冲向汽车,本来便没有什么分别。我们若以美方军机的照相机作参考点,那么便是中方军机冲向 美机。反之,以中方的照相机作参考点,则是美方撞过来了。

此等事物的相对性,可助我们体会不少意识形态争拗的虚妄。对立的双方,总 觉得对方有不可告人的利益或邪恶立场,自己则是正义的化身。很多时候,双方都是对自己的观点深信不疑,正如坐在自己飞机中,自己冲向别人也会见到是别人冲 过来。

在学术探讨或对社会认知上,我讨厌意识形态的争论。但世上万物之理又是否 只是虚无缥缈地充满相对性?我们有没有一把较为绝对的参考座标?我相信是有的,就是凡事皆看客观证据。在反智的社会,此点尤为必要。

机会平等指标为社会流动

贫富问题无疑是充满意识形态的。假如我们把收入分配是否均匀作为一目标, 我们很容易在历史经验中找到大量例子指出它与生产效率及经济增长有矛盾。中国从「做又三十六,不做又三十六」走到邓小平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继而取 得增长上的巨大成功,便正是它选择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的后果。作为老师,我也绝不会平均主义地把整班学生都给予同一分数,而对不同分数代表着的背后努力不 屑一顾,因为按照我自己的意识形态,这种平等是不公正的。话虽如此,以效率代替结局上的平等,又不见得是人人接受的道理。若社会的价值观变得认为均贫比不 同人有差异的富裕更加合乎理想,在科学分析上没有谁可以提出反驳的道理。

平等是否一定与经济增长有矛盾?假如我们用的是结局上平等的概念,这个矛 盾不易避免。但我们谈的若是机会上的平等,它与增长却是可以相辅相成,没有什么冲突。不同的意识形态或许都可以较易接受。

量度机会平等的一个重要指标是社会的流动性。很多人认为,近年香港的流动 性减慢了。以下我会论证,流动性的快慢与经济的好坏有着密切关系。经济水平低企或经济增长速度缓慢,人民往上流动的机会将大大减少。反之,若社会充满往上 流动的机会,人民自会被激励更加奋发向上,这样对经济的产量及人民的收入也大有裨益。

香港近年的社会流动性如何?上周我的文章指出,十多年来香港住户的平均收 入根本停滞不前。在经济表现平庸的态势下,社会的流动性或机会平等不可能不受到制约。但实情如何,我们不能靠猜测代替实数的量度,而量度则需要高质的数据 库及合理的方法。

我用的数据是历年人口普查的原始数据。政府在网上公布了这些数据大量的总 体性图表,但不能满足严肃研究的需要。不过,政府有出售百分之五抽样的原始数据,价钱三千余元,颇贵!数据库中有几十万人的全部个人及住户数据。

以收入组群量度社会流动

量度流动性的一个简单方法,是把不同收入组群的住户数目找出来,再看看穷 住户或富住户的数目是增加还是减少。但用住户数目有很大的缺点。例如,某住户月入一万元但有五个成员,另一住户月入五千但只有一个成员。究竟哪一户更富 有?近年香港住户结构急剧变化,平均成员数目大幅下降,我们有必要对此作出调整。

【附表】的数据是把每一户的总收入及其成员人数都找出来,再算出住户的人 均收入。所用的收入都是实质收入,以一九九六年物价计算。自二○○○年起,香港实施了强积金,雇主每月要把雇员入息的百分之五注入雇员户口(一千元为上 限),这笔数也有必要包括在调整之内。

从附表可见,一九九六年有百分之零点○五的人口分得的收入是零,二○○六 年则增至百分之一点一。除此以外,月入六千元以下的每一个收入组群的人数都在减少,但自六千元以上,所有收入组群人数都有增加。换言之,除零收入的细小组 群外,人均六千元以下的低收入人口比例有所减少,中高收入的则上升。香港社会还是有点社会流动性!不过,十年才有这种变化,速度可算颇为缓慢。

附表中不能忽视的一点是零收入的人口比例有所增加。零收入等于自己所属的 住户没有任何成员有工作。一九九六年人口普查期间,香港的失业率是百分之二点八,二○○六年是百分之五点二,相差了二点四个百分点,足够解释二○○六年百 分之一点○一的人属于零收入的住户。

一九九六至二○○六年香港经济增长缓慢,从附表可算出,十年内低收入人口 只下降了百分之十一。但在经济增长较快的一九九一至一九九六年之间,五年内个人主要入息在八千元以下的,人数却下降了百分之二十七【注】,流动性孰快孰 慢,一目了然。

怀旧潮下的记忆失实

上述结果虽在情理之中,但却与当前流行的一些想法不同。后者一般认为,中 间收入的住户数目减少了,穷的及富的却都有增加。差别的主要原因,是大部分的论者都没有使用人口普查中更详细的原始数据,以致不能对住户结构所起的变化作 出相应的调整。

社会中另一种印象是现在年轻人所得到的机会少了,就算读到大学,出头的机 会也不多。这个观点部分可能来自吕大乐抒发感情观察入微的《四代香港人》,部分来自某些人对当前情况的主观感觉。

吕大乐认为,婴儿潮世代的港人(一九四六至六五年出生)因为没有多受父母 规管,所以较自由及较多机会。这一世代时间很长,成长期又处于香港社会高速变化阶段,所以各人经验可能很不同。在我的年代,我看绝大部分根本没有多少机 会。年幼时在家穿胶花几乎是当时千家万户的指定动作。我不少小学同学入读中学也觉负担不起。能进入大学的,机会当然很多,但他们只占人口的几个百分点,哪 及今天近三成的人可入大学?

《岁月神偷》是部很写实的电影,勾起了我不少回忆,那时的条件的确比现在 差得太多。除教育外,创业亦是社会流动的另一途径。八十年代很多港人到珠三角创业,固然有一些人成功地将中小企变成跨国企业,但更多的是亏了本而变得寂寂 无闻。成功背后的动力,总包含着敢于冒险的企业家精神及个人努力。

现在的「笋工」是否比从前少呢?我看不见得。现在每年都有医生、律师毕 业,职位肯定不少于几十年前。现在的会计师行每年招收毕业生的规模,也是当年不能相比的。至于不少大学生的至爱,在投资银行做事,更是以前没有的工种。香 港社会对不同学位的歧视性,也远不及从前。我大学本科毕业自世界顶尖名校,读者可能不知,香港政府当年是不承认这个学位的。说香港以前的机会比现在多,可 能只记得以前的好处,而忘记了殖民时期的丑陋处,多少有点失实。

年轻人对前途感茫然原因

不过,现在又的确有不少年轻人对前途感到茫然。原因可能很多,我并不全面 地只谈几个。第一,好工虽也不少,但却被人抢去了。香港大量的中产父母大都对子女教育十分「肉紧」,每逢周末,拖着子女到处学琴、补习、运动,暑期又到世 界各处参加各种课程,已是香港生活的一部分。这种环境成长的子女,不见得是吕大乐认为注定要失败的第四代,而是在就业市场中最有竞争力的一批人。投资银行 雇用的,也是他们。近年来港的国内尖子又是另一批竞争力特强的人。草根阶层的子女是吃了点亏,但若肯努力,也未必不能追上。

第二,香港没有天然资源,经济上的生存必然要倚靠外面。香港的几个支柱行 业,金融、贸易、物流、专业服务全部与全球化关系密切。谁拥有全球化经济所需的技巧及知识,谁便更有机会成功,否则事业会举步维艰。但香港青年人中不认同 这个判断的恐怕人数众多,不少人不愿面对世界,宁愿「守护」香港。人各有志,这没有什么不对,我们应该尊重,但一个必须走外向型经济的地方能养得活多少坚 持内向的人,却使人疑惑。

第三,香港教育制度问题之多,常使人恼火。现在大学三改四,课程大改革, 几乎每一所大学都要加强语文、沟通能力、领导才能、全球视野、中国文化、批判能力等等有利学生面向世界的课程,但改革成败未卜,对当前年轻人亦尚未有影 响。不过,这也许可弥补来自基层的学生在这些方面所缺乏的背景,有利改善机会上的平等。

注︰过去十年,我有多组互不相识的学生用不同的人口普查数据或不同的方法 研究过香港的社会流动性,结果基本与附表相符。我们就算用最新的住户调查数据,结论也是一样,但数据质量不及人口普查。又附表结果主要是我的学生方宇升所 做。又我一直避免使用图表,因为在电子版本中,图表似会在文章中消失。海外读者若读不到附表,可用电邮向我索取。

科技大学经济学系教授

22/03/2010

香港贫富悬殊是否在恶化?

< 转自wise news>
信报
2010-3-22 雷鼎鸣

贫富差距长期是香港公共空间的热门话题。贫富问题从来亦是经济研究的重要 对象,但香港的经济学家似乎大都不愿意对此公开发表意见。学术界的经济学家主要职责是研究实证经济学(positive economics),亦即用合理的假设及正确的逻辑导引出一些可以实际验证的假说,再用这些假说解释世事。至于这些假说是否符合某些人的喜好或意识形 态,则不值得考量,重要的只是它们是否有证据支持而已。

在公共空间有关贫富问题的争议,却绝对避不开各种意识形态的干扰,很多实 证经济学家对此深感厌烦,所以不肯涉足。这个取态没有什么不对,但把这么多经济学上的重要论述藏之名山,总是有点可惜。

平均名义收入不升反跌

分析贫富,必须先界定「平等」的概念。这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是结 局上的平等,二是机会上的平等。这两个观点,我以前曾多有论述,这里只稍作提点。

在收入分配上,结局上的平等是指大家得到的收入是否差距不致太大。至于达 到这些收入背后所作出的努力及付出的代价,并非重要的考虑。机会上的平等,是指社会中有 没有提供充足的途径,让每位愿意为目标而努力奋斗的人都有合理的成功机会。今期我集中讨论结局上的平等或收入分配上是否足够均匀,将来再谈机会上的平等。

现在的主流看法是香港贫富悬殊不但严重,而且不断恶化,政府必须出手拯市 民于水火。此说的一个典型论据是指香港由九七回归后,实质GDP已有四五成的增长,但市民收入的中位数只轻微增长,住户收入的中位数甚至下降了(例如,一 九九六年住户名义收入中位数是每月一万七千五百元,但到二○○六年只是一万七千二百五十元)。

这个论据有它的合理逻辑性。试想,若社会的平均或总体的收入大幅上升了,但是较穷的一半住户收入仍被束缚在比前更低的水平以下,岂非证 明了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我要挑战这个广泛流传的论据。它是一个谬误,错的地方不在其逻辑,而是使用它的媒体及其他论者对经济数据的性质一知半解或不求甚 解,张冠李戴了也不知道。

港人的收入自回归后真的有四五成的增长吗?从官方正式数字看来,二○○九 年的实质总体(不是人均)GDP的确比一九九七年的高出百分之四十四点二。但我们大可检视一下自己周围的人的收入,在同等资历的人中,现在的收入真比十多 年前高出四成以上吗?我看机会很低。问题出在哪里?

这个百分之四十四点二的增幅从何而来?我们应未有忘记,香港从一九九八至 二○○四年经历过一次严重的通缩,若以政府计算实质GDP所用的平减指数来看,二○○九年物价比一九九七年尚低了百分之十七。若把通缩因素扣除,名义 GDP在这十二年间只上升了百分之十九点七。在一般情况下,实质GDP比名义GDP更能反映人民的收入水平,但这回却非如此。

GDP平减指数之所以下降,主要是出口商品与生产用的商品价格下跌,但这 些与民生关系不大,市民绝不会感到消费便宜了这么多。在同一时期,更能反映民生的消费者物价指数只是轻微下降了百分之三点一,对名义收入的购买力影响不 大。

物价以外,GDP的增长部分原因是人口上升了百分之八,但这样一来,人均 收入便被分薄,增长率又再减少。更有甚者,在这段时间内,每个住户平均人数从三点三人减至二点九人,意味着香港的住户数目大幅上升。我们若把上述种种因素 都考虑在内,可轻易算出,二○○九年每个住户的平均名义收入比一九九七年并未有任何上升,而是下降了百分之二点三四!

贫富差距没有恶化

换言之,住户名义收入的中位数是下跌了,但这并没有意味着财富从低收入人 士转到高收入人士手上,而是整体经济根本停滞不前!香港贫富差距确是很大,但未有恶化。过去十多年经济停滞,才是未能使更多人脱贫的元凶。

认为贫富差距扩大了的另一论据是,最低收入的百分之五的雇员入息比一九九 七年下降了,但最高收入的百分之五人口收入尚有所上升。对于后者,我们应视作好事。社会中 有一部分人比前更懂得利用全球化所带来的机会而提升了自己的收入,值得庆贺。但为什么位处最低层的百分之五人口似乎收入没有改善?这才是值得注意的问题。

答案其实颇为简单,原因主要有三。

第一,是现在多了人不是全职工作。例如,去年年底,每周工作少于二十小时 的职工,比二○○○年年底急增了百分之八十八。Part-time工作的人增加,低入息的职工自然上升。

第二,政府统计数字中的雇员收入,并未包括雇主对强积金的供款。强积金在 二○○○年开始,雇主要把雇员百分之五的薪酬转移到强积金中,慢慢地自会把雇员每月支取的工资减少百分之五以作补偿。

第三,一九九八年至二○○四年香港通缩,物价向下,水降船低,工资也有下 调压力。香港经济的谷底在二○○三、○四年间,低收入人士入息的谷底也在同一时候。经济前几年回升,低收入人士的入息也随着轻微反弹。去年经济下滑,他们 的收入也一度回软。

基尼系数原地踏步

按上面的论断,经济停滞同时也引致了收入分布不动如山。事实是否也大致如 此?政府统计处在二○○七年发表了一份《香港的住户收入分布》主题报告,估算了几种不同的「基尼系数」【注】。若按住户的税前收入来算,二○○六年的「基 尼系数」是○点五三三,用税后入息计则是○点五二一。但因为有些住户得到了大量的房屋医疗等福利,有些则没有,对此作了调整后,「基尼系数」变成零点四七 五。

又因为有些住户收入高但人数多,有些则收入低但人数也少,单是比较收入不 理人数会不公平,所以政府对此再作调整。二○○六年经过这些调整的「基尼系数」最终估算为○点四二七,比一九九六年同样经过调整的○点四二九还轻微下降 了。这两个统计数字正好印证了用以量度结局平等的「基尼系数」基本上不变,香港的收入分布十年来没有恶化,而是原地踏步。

收入分布总体无大变,并不等于不同人等的相对收入全部毫无异动。例如,政 府数据中有显示部分大专毕业生月薪只有五千到七千元,这点反映了教育政策失败,部分副学士课程甚至是学位课程并未能提供社会所需的技能,市场变相不承认这些学历。政府若不检讨整个制度及增加教育资源,问题恐怕不会解 决。

持续增长方能对症下药

又有一种说法,认为收入分布就算没有恶化,但财富或资产的分布十余年间已 有巨大变化。这点也许是正确的,但我怀疑中间颇有水分。香港的股票总值十多年来增长了几倍,至为惊人,但这些升幅主要来自新的公司来港上市集资,买这些股 票的也不一定是港人。真正股价的升幅,从九七高峰期的一万六千八百点到现在,十多年内尚不足百分之三十。房屋价格现在亦只是九七时的七成七左右,尚未「返 回家乡」。除了少数超级富豪外(他们可能在中国的市场获利甚丰),香港的高收入人士资产未必有重大收益。

香港高企于○点四二七的「基尼系数」当然没有任何值得庆贺之处。事实上, 有识之士都知道香港有个短期内难以解决的死结,便是每年有五万名教育及生产力背景偏低的新移民到港定居。一些穷人往上流动了,又有新的一批抵达,如何了结?上周我讨论中国收入分布的文章中曾指出,中国也不断有大批农 民移居城市,但中国经济增长每年超过百分之八,才可不断创造职位,社会矛盾才没有这么尖 锐。香港十多年来住户名义收入不加反减,没有经济增长的带动,收入分布未曾改善,大家等得久了,终会焦虑。推动经济持续增长,才是对症下药的方法。

注︰有读者来信指正,Gini Coefficient 不应译作坚尼系数,因发音不对。此点我同意。

「坚」不论是普通话还是粤语发音都不对。大陆用基尼系数,普通话发音可 以,粤音则不对。可能较好的译法是「支尼系数」,国粤音皆对。但约定俗成,还是用基尼系数最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