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4/2010

理性预期与「非理性」行为

< 转自wise news>
信报
2010-4-26 雷鼎鸣

政府制订政策时,应否把人民视作博弈的对手?这是宏观经济学中「理性预 期」假说的核心问题。

不能忽略「下有对策」

理性预期是现代宏观经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大盛于七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 中,其后融入了「实际商业周期」理论。什么是「理性预期」?它的奠基人之一普雷斯盖特(Edward Prescott,○四年诺奖得主)多次对我说,理性预期便是宏观经济学的贝叶斯博弈(Bayesian Game)。普雷斯盖斯是我博士论文的导师之一,对我十分关顾,他的话我当然要搞清楚。

博弈的部分是指政府若改变政策,不能假设人民的行为会一成不变。「上有政 策、下有对策」,人民会把政府看作博弈对手,随时调整自己的策略。若政府不顾及此点,政策不但可能失效,甚至可能出现反效果。贝叶斯部分是指人民观察到社 会的一些变化后,会自行推断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可能推断错误,有时这些错误还可能被扭曲的制度所扩大,但他们却不会永远受骗,被政府误导。不少凯 恩斯的政策,其成效是建基于人民是可以愚弄这一假设之上,所以「理性预期」中着名的「卢卡斯批判」(Lucas Critique)亦是对凯恩斯经济的批判。

金融风暴后,一些政府病急乱投药,采用了一些凯恩斯式的政策。政府多由政 客及官僚组成,他们不懂经济,毫不奇怪。但使人惊讶的,是不少老一辈的经济学家(在八十年代以前接受博士课程训练的,亦因而不一定懂得「理性预期」理论所 需要的相当高深的数学工具),其中包括一些在某些领域颇负盛名的,仍然显露出对「理性预期」的误解及无知。极端的例子是以为「理性预期」假设了人民永不犯 错,对于博弈的部分更是回避不谈。

人民在意自身利益

我对「理性预期」没有做过原创性的贡献(这不是我的研究范围),但算是有 足够资格批评这些人,因为我的不少老师及同学都曾积极参与过建构「理性预期」理论,所以我知道他们说过些什么,没有说过些什么。在香港,懂得「理性预期」 的经济学家也一大堆,例如港大的阮志华、城大的关荫强、早已离开科大的练乙铮等,我相信他们会同意我关于「理性预期」的观点。

「理性预期」假说是否成立?这问题有很多种验证方法,我这里只从一个略带 哲学性的角度,作点探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意味着人民似乎十分在意保护自己的利益(包括小圈子利益),如果界定他们利益的游戏规则改变了,他们也会 调整自己的对策。但人是否这么懂得计算,甚至是自私的「经济人」?此点颇有争议。

自私与利他

动物学家道金斯(Richard Dawkins)有本着名的通俗读物,叫《自私的基因》(一九七六年版)。书中道金斯直指人类的基因中暗地里早已被输入了某种程式,人变成了一种十分自私 的动物。有时动物的行为也有「利他」的特征,但这可能也只是保护自己族群繁衍的必要手段。上周我提过,受后叶催产素(oxytocin)影响的人会变得较 慷慨,我后来问过研究神经科学的小儿,他觉得我大惊小怪,生物学家早已知道激素会影响人的行为。女性生育时催产素自动分泌,有助母亲对子女产生关顾的感 情,减少抛弃他们的可能。

在没有受激素或药物影响下,人会不会有「利他」行为?当然是有的,此种例 子多得很,前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雷锋,今有舍身救人的黄福荣,其「利他」精神使人敬佩。但经济学家的研究也发现不少「利他」的例子,背后其实也可 能有着各种策略性的考虑。有一项前哈佛校长森马斯(Larry Summers)等人的研究便发现,那些住在老人院但拥有丰厚家财的,子女会勤于探望他们,但他们若只有独生子女,后者的探望率便大跌,因为遗产已是囊中 物,不用演戏。

有些经济学家认为,人类行为背后的动机有太多因素掩盖着,不易认清楚,所 以更好的方法是设计出一些可控制的实验,把这些因素都剔除掉,还原人类的真面目。近年出现的行为经济学的出发点之一也正是此点。

独裁者博弈

行为经济学有个颇为重要的实验叫「独裁者博弈」(Dictator Game),它的设计是这样︰博弈是甲乙两方,甲是独裁者,在实验中,他会收到一小笔钱,可能是二十美元左右,他有权决定会否把这笔钱的一部分送给他并不 认识的乙方,后者只能逆来顺受,不能反对。按这设计,人若是自私的,便会把所有的钱放在自己口袋中,不会付出一分一毫。但实验结果却显示,大多数(七成左 右)参与实验充当甲方的人都会乖乖的送出这笔钱的一部分(平均两成左右)。这个实验在很多不同文化背景的国家都进行过,结果大同小异。这不是显示出人类的 真面目也颇有「利他」倾向吗?

芝大后起的实验经济学家历斯特(John List)在他一系列实验中,却颠覆了这个观点。他进行过上述简单的「独裁者博弈」,也得过相同的数据,但他对实验再加入了新的元素,其中一个是这样︰甲 乙双方都同样分到一小笔钱,甲方被告知,他可以把自己一部分钱送给乙方,但若他愿意,不但可以完全不付,还可以把乙方的部分或全部据为己有。结果是只有一 成的甲方肯送钱给乙方,三成不送钱也不取走乙方的钱,二成人取走乙方部分的钱,四成人把乙方全部的钱拿走。李维特(Steven Levitt)及德布纳(Stephen Dubner)在他们的《超级怪诞经济学》(Superfreakonomics)一书中指出,看似有「利他」倾向的人,突然间又可变成夺取他人财物的盗 贼!自私的劣根性,似乎在大多数人身上存在。那愿意送钱的一成人,恐怕也只是因为钱的数额小,并且希望别人认为他们并不自私才肯这样做。

上述实验其实不只是要证明人是自私的还是利他的。世上什么人都有,各人受 自己先天基因或后天环境的影响也各异。更重要的一点是说明,当他们面对的制约改变后,他们的策略也会调整。我们也许可以这样理解实验的结果。在简单的「独 裁者博弈」中,参与的甲方害怕被实验者观察到他们自私的一面,所以在不大情愿的情况下,也送一小部分钱给乙方。但在另一实验中,甲方被告知,原来按照游戏 规则,他不但可以不送钱,还可以取走别人的钱,他们的行为便随之改变。

坏孩子才分到糖吃

最近一宗事件印证了政府决策时,不能不考虑「理性预期」中「上有政策、下 有对策」的博弈。中大王卓祺做的问卷调查,虽显示大部分香港人都是不同意激进手法的中间派,但其中一道问题的答案却被传媒夸大,甚至说到香港已到暴动的边 缘,王卓祺已就此事澄清。该问题是这样︰「你同唔同意,喺今时今日嘅香港,只有用激烈手法先至可以使政府回应你嘅诉求呢?」有百分之二十点八的回应者说同 意,百分之五点一非常同意。

若有人问我这问题,我会回答「同意」,因为在今天的香港,似乎真的是你若 不激烈,政府便不回应,正是坏孩子才分到糖吃。但这并不等于我认同或赞成这种手法。对这问题回答「同意」的,可能有几类人,第一是知道激烈才有效果并且赞 成激烈的,第二是知道激烈的确有效但却不认可此种手法的;有一位记者告诉我,她属于第三种,可以接受别人的激进手法,但自己绝不参与。究竟每一类人的比重 有多大,我们不得而知。王卓祺谦谦君子,在交谈中似也同意此点。也许将来可再加一道题︰「你是否认同激烈手法?」便可把情况弄清。

无论实情如何,上述问卷的答案也是对政府施政手段的一个警号。港人素来急 功近利,但从前却不愿浪费精力向政府争取什么利益,原因是要争取也争取不到,所以唯有自求多福,自力更生。近年施政方法似有改变,政府常常有糖可派,而且 不论是否属实,市民时会得到一个印象,哪一个利益团体吵闹得声音大一点、行动激烈一些,它成功的机会便高一线。「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政府不能假设人民 在新的施政方针下,还是不懂计算,乖驯如昔。也许最初只有一小撮人用激烈方法,但他们若成功,其他人就算不懂计算或不认同激烈行为,也会有样学样。一些看 似非理性的行为,背后是很理性的策略利益计算。

政策要跟着道理走

在这种问题上,中央政府便聪明得多。我们先不论人民币升值对中国是好是 坏,但众所周知,外国愈要逼迫中国把人民币升值,中国便愈刻意建立一种永不就范的形象。这不是面子问题,而是策略。中国政府是要树立一种声誉:外国施压毫 无作用,只会有反效果,所以你以后不用再施什么压了。

回到香港问题,上面所述是否叫政府不理人民诉求,独断独行,一意孤行呢? 绝非如此。民意要听,但更重要的是要分辨哪些诉求是符合长远公众利益,哪些不是。政策要跟着道理走。理性的诉求,没有激烈的手段作后盾的,政府也应迅速回 应。合理诉求但手段激烈的,可等到激烈手段退潮后才回应。不符公众利益的诉求,就算手段激烈也要毫不让步。人民对政策看在眼里,行为也会调整。这些才是符 合「理性预期」贝叶斯博弈的做法。 香港科技大学经济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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